上一次刘邈与袁谭相见,还是在河东之战的时候。
那个时候,刘邈仅仅刚刚平定荆州,还要与曹操合力才能够堪堪抵御袁绍。
而袁谭,也仅仅是一个不怎么受宠,被过继出去的袁家长子。
但如今随着袁...
夜深如铁,未央宫北阙的铜漏滴答作响,声声入耳,仿佛催命鼓点。刘彻独坐宣室殿东厢,烛火摇曳,映得他半边脸明、半边脸暗,如同阴阳割裂。案上堆满竹简,皆是各地奏报:陇西蝗灾、南阳水患、齐地豪强抗税、淮南王刘安私铸兵器……桩桩件件,如针扎心。
他揉了揉太阳穴,指尖触到鬓角新添的白发,心头一涩。
这几日,卫子夫协理六宫,行事沉稳有度,不骄不躁,连张汤都私下赞她“有母仪之德”。可越是如此,朝中流言愈盛。有人暗中散布,说陈皇后之所以行厌胜之术,实因被卫氏逼迫至绝境;更有甚者,竟称那七具人偶中的“卫子夫”名字,乃是他人栽赃嫁祸,意在挑起帝后嫌隙。
刘彻不信这些话,却又不能完全不信。
他知道,权力一旦倾斜,便如江河决堤,再难收回。卫青战功赫赫,霍去病锋芒毕露,主父偃执笔推恩令,步步紧逼诸侯;而他自己,则成了这盘棋局唯一的执子人??可若有一日,连他也控制不住局面呢?
正思忖间,小黄门轻步进来,低声道:“陛下,长乐宫窦太主求见,已在宫门外候了半个时辰。”
刘彻眉头一皱。
窦太主,即馆陶公主刘嫖,陈皇后之母,先帝胞姐,也是他少年时得以登基的关键助力。当年若非她力挺,自己恐怕早已被窦太后废黜。如今她亲自求见,必为女儿之事而来。
“让她在长信殿候着。”刘彻淡淡道,“朕稍后便至。”
小黄门退下后,刘彻起身踱步,心中却如乱麻缠绕。他知道,这一面避无可避。可面对那位曾一手扶持他的姑母,他又该如何开口?废后已是事实,清思台形同囚笼,哪怕名义上仍称“静养”,天下谁不知这是帝王无情?
良久,他取过一件素色深衣换上,摘了玉冠,只束青巾,以示谦卑。临行前,他低声对身旁宦者道:“若朕久不出,便命羽林郎在外列阵待命。”
长信殿内,灯火通明。
窦太主端坐于主位,一身紫绶华服,头戴金步摇,神情肃穆如庙中神像。她已年逾六旬,两鬓斑白,眼角皱纹深刻如刀刻,唯有一双眼睛依旧锐利,直视刘彻时竟无半分敬畏。
“臣妾参见陛下。”她缓缓起身,行的是臣礼,而非亲眷之礼。
刘彻心头微震,却不动声色:“姑母不必多礼,请坐。”
两人相对而坐,殿中寂静无声,唯有香炉青烟袅袅升起。
“陛下近日操劳国事,想必疲惫不堪。”窦太主终于开口,语气平静得可怕,“可曾记得,三十年前,你在东宫读书时,每遇难题,总爱问哀家一句话?”
刘彻微微一怔:“什么话?”
“你说:‘姑母,这样对吗?’”她目光灼灼,“那时你尚知进退,懂得请教长辈。如今呢?你贵为天子,九五至尊,可还记得谁才是你的亲人?”
刘彻沉默。
“陈氏虽无子,却是你明媒正娶的皇后,陪你走过最艰难的日子!”窦太主声音陡然提高,“铲除窦婴、罢黜田?、削弱外戚……哪一步没有她的支持?她从未干政,也未曾妒忌卫子夫得宠,为何今日要落得幽居冷宫、生死不明的下场?!”
“她涉厌胜。”刘彻终于开口,声音低沉。
“荒谬!”窦太主冷笑,“若真有巫蛊,岂会藏于夹壁任人搜出?分明是有人设局陷害!陛下,你聪明一世,难道连这点都不明白?还是说……你本就想借此机会废她?”
刘彻握紧拳头,指甲掐入掌心。
他知道窦太主所言并非全无道理。那紫檀木匣出现得太巧,时机太准,偏偏在他与卫子夫渐生嫌隙之时浮出水面。可若真是栽赃,幕后之人又是谁?卫氏?张汤?抑或是……他自己内心深处那一丝对陈氏多年冷漠积怨的投射?
“即便有疑,亦不可留。”他缓缓道,“国有国法,后宫不得干政,更不容巫蛊乱纲常。朕已念旧情,未加诛戮,仅令其闭宫修养,已是仁至义尽。”
“仁至义尽?”窦太主凄然一笑,“那你告诉我,她在清思台可还能见天日?可还有人敢给她递一碗热汤?你封她为‘静养’,实则断绝内外,连哀家派去探视的婢女都被拦在门外!陛下,你口口声声为了大汉,可大汉的礼义廉耻,难道就建立在背弃发妻之上吗?”
刘彻闭目,良久方道:“朕所做的每一个决定,都不是为了自己。”
“那你告诉我,”窦太主逼近一步,声音颤抖,“若是今日坐在清思台的是卫子夫,你会怎么做?你会不会也说一句‘她是嫡妃,先帝亲定,不可轻废’?还是会立刻下令查办,株连三族?”
刘彻猛地睁眼,瞳孔收缩。
他无法回答。
因为他知道,答案显而易见。
殿中死寂,连呼吸都似凝滞。
片刻后,窦太主缓缓退回座位,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,轻轻擦拭眼角:“罢了。我知道,你不再是那个需要哀家扶持的小皇帝了。你是刘彻,是大汉天子,你的肩上扛着万里江山,亿兆黎民。可刘彻啊……”她忽然改了称呼,声音温柔如昔,“你也是我的侄儿,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。我只求你一件事??留她一条性命,许她一面之缘。让我这个做母亲的,最后看她一眼。”
刘彻喉头滚动,终是点头:“明日,朕准你入清思台探视,时限一炷香。”
窦太主深深看了他一眼,起身告退,步伐沉重,背影苍老得令人动容。
翌日清晨,细雨霏霏。
清思台坐落在杜陵原深处,四周荒草萋萋,唯有高墙耸立,四角烽燧燃着湿柴,黑烟滚滚,随风飘散。守卫森严,每一寸土地都有羽林郎巡视,连一只飞鸟都难以越过。
窦太主乘辇而来,下车时脚下一滑,险些摔倒,却被身后老仆扶住。她抬头望着这座宛如坟墓的离宫,泪水无声滑落。
门开时,一名中常侍领路,引她穿过重重廊庑,最终停在一扇铁门前。
“皇后娘娘就在里面,但请勿提及朝政,不得传递物品。”中常侍冷冷道。
门启,屋内昏暗潮湿,仅有一盏油灯照亮角落。陈皇后蜷坐于榻上,披着一件褪色的绛纱袍,头发散乱,面色苍白如纸,昔日雍容华贵的模样早已荡然无存。
“母……母亲?”她听见脚步声,猛然抬头,眼中迸发出一丝光亮,随即又黯淡下去,“您怎么来了……他们允许您来了?”
窦太主扑上前去,紧紧抱住女儿,老泪纵横:“儿啊,我的儿……你怎么瘦成这样?”
陈皇后嘴角抽动,想笑,却只挤出一抹苦涩:“女儿没事,只是……有点冷。”
“陛下真的狠心至此!”窦太主怒极反笑,“他忘了是谁助他登基?是谁替他安抚宗室?是谁在他年少无知时教他如何做一个君王?!”
“母亲,别说了。”陈皇后轻声打断,“他是天子,不是丈夫。我能理解。”
“你理解?!”窦太主痛哭失声,“你为他守节二十载,未尝逾矩,未曾争宠,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!他就这样回报你?!”
陈皇后低头,手指摩挲着衣角,忽然道:“母亲,那紫檀木匣……是真的吗?”
窦太主一愣:“你问这个做什么?”
“如果……如果那东西真是我放的呢?”她抬起头,眼神空洞,“也许我真的做过。也许我在某个深夜,独自一人时,真的想过用巫术挽回他的心。也许我只是不甘心,凭什么卫子夫一个歌女出身,就能母凭子贵,登上高位?而我,堂堂公主之女,竟要看着她一步步踩在我的头上?”
窦太主震惊地看着她:“你疯了吗?这种话怎能出口!”
“我没疯。”陈皇后苦笑,“我只是终于看清了。在这座皇宫里,感情是最不值钱的东西。你越在乎一个人,就越容易被他伤害。母后,您当年帮陛下夺位,不也是因为他答应让您永享尊荣吗?可现在呢?您的权势正在一点点被蚕食,卫氏一日比一日壮大,主父偃、张汤、汲黯……这些人哪一个真正尊敬过您?”
窦太主浑身发抖:“所以你就认命了?”
“我不认命。”陈皇后缓缓站起,走到窗前,伸手触摸冰冷的铁栏,“但我明白了,与其挣扎反抗,不如安静地活着。只要我还活着,他就永远欠我一笔债。这笔债,会让他夜里睡不安稳,会让史官写下‘废嫡后’三个字时犹豫再三。只要他还记得我是谁,我就没有彻底失败。”
窦太主怔住了。
她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娇蛮任性、如今却冷静如冰的女儿,忽然意识到??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庇护的弱女子,而是一个真正懂得权力规则的皇室成员。
一炷香将尽,中常侍催促离去。
临别之际,陈皇后拉着母亲的手,低声叮嘱:“告诉陛下……我不恨他。我只是遗憾,没能亲眼看到太子登基那天。若将来卫氏有难,也请他念及今日之情,留一线生机。”
窦太主含泪而去。
当夜,刘彻再次召见司马谈。
“今日窦太主入清思台探女,归来后吐血晕厥。”他神色复杂,“太医说,她恐活不过冬。”
司马谈默然。
“你说,朕是不是真的错了?”刘彻盯着他,眼中布满血丝。
老人长叹一声:“陛下,史书记载的不只是是非对错,更是人心向背。您今日所行之事,或许可保一时安定,但若失尽人情,纵使功业千秋,后世评说,终究难逃‘冷酷寡恩’四字。”
刘彻仰头望向殿顶绘着星象的藻井,喃喃道:“可朕若不这样做,大汉就会乱。诸侯尾大不掉,外戚把持朝纲,匈奴窥伺边境,百姓困苦不堪……朕必须斩断一切可能动摇根基的力量,哪怕那是我的妻子,我的亲人。”
“可有时候,”司马谈轻声道,“维系天下的,不只是律法与兵戈,还有温情与信义。陛下削藩、征伐、改制,皆为强国之举,但若民心尽失,强盛也不过是沙上之塔。”
刘彻闭目,久久不语。
数日后,窦太主病逝于长乐宫,谥号“懿”,葬礼依诸侯礼,规格降等。刘彻亲往致祭,跪拜于灵前,久久不起。百官见之,无不唏嘘。
与此同时,推恩令初稿完成,主父偃呈上。诏书规定:诸侯王死后,除嫡长子继承王位外,其余诸子皆可分割国土为侯,由朝廷直辖。此举看似仁慈,实则将诸侯势力化整为零,逐步瓦解。
刘彻阅毕,提笔批曰:“可。即日缮写,择吉日颁行天下。”
消息传出,诸侯震动。齐王连夜遣使入京求见,愿献三城以换暂缓施行;淮南王刘安则密令门客加紧修撰《鸿烈》,广结士人,暗蓄异志。
而远在漠北的霍去病,率轻骑八千深入敌境五百里,奇袭单于粮道,焚其辎重万余车,迫使匈奴主力北撤千里。捷报传回,举国振奋。
刘彻在未央宫设坛祭天,宣布将于明年春正式册立卫子夫为皇后,并立太子刘据为储君,以定国本。
然而,就在诏书拟定当日,敦煌急报再至:西域楼兰国王突然倒戈,扣押汉使,杀我商旅,且与匈奴暗通款曲!
刘彻立于望楼之上,手握军报,目光如炬。
他知道,新的风暴即将来临。
东方既白,晨钟响起。
他转身步入殿中,提起朱笔,在舆图上圈出河西走廊一线,写下八个大字:**断匈奴右臂,通西域之路**。
然后,他唤来中谒者令:“召赵破奴、徐自为,朕有要务相授。”
风未止,云未散。
他的征程,远未结束。
为了大汉,他将继续前行,踏过鲜血与灰烬,走向那无人能及的巅峰。